——纪念“苏中七战七捷”回忆 □洪炉

　　按照西方宗教，人生都应受洗，苏中七战七捷，就是我的洗礼，不过不是圣水，而是战争烈火!

　　抗日后期1944年，才13岁的我，就被战火逼出家乡，由于太小，先在文化单位，又调到主力部队，1946年国共内战时，我正是新四军华中野战 军一师的文工团小兵。十几万国民党大军进犯苏中解放区，粟裕司令带着不到三万部队，进行自卫反击，第一仗就在我的家乡，使我第一次受到了大战的“洗礼”！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：

　　1946年7月12日晚上，我们文工团在如皋县城，准备演出延安名剧《同志，你走错了路！》。戏中说我军干部对国民党失去警惕，使部队几乎被人 家消灭了，同我们当时的形势几乎一样。开演以前由粟司令先讲话，其实是来做自卫战动员的报告，我那时太小，又不懂政治，因为劳累，竟在后台幕布上睡着了， 却被卸幕拆台声惊醒。我问怎么这么快就演完啦?说是根本没开演，也演不成了，国民党大军已打过来，我们部队连夜撤出如皋，从西门外向西急行军，天亮后就到 了泰兴的黄桥。那时我家的人就在黄桥，我一到就见到正看过兵的父母弟妹们，妈拉我回家要煮鸡蛋慰劳我，我说部队要打仗去，自己不能掉队，答应打完仗再来看 他们，跟着队伍继续前进了。这是7月13日上午，当夜就同进犯来的“国军”开了火，我们师在宣家堡开战，六师攻向了泰兴县城。

　　开火以前文工团全体都投入了战斗，男同志下连队搞战勤和战场鼓动，我跟女同志到前线包扎所救护伤员，因为我是个男兵，被分派了一项特别任务，专 门接收烈士遗体，并将他们一一登记下来，再交给民兵去掩埋。枪炮声一响起，我就忙了起来，一批批伤员和一个个烈士，从战场上拖下来，我把牺牲者排到一起， 解开他们军衣右上小口袋，取出一个子弹壳，倒出其中的小纸卷，上面是死者的姓名、部别和职务，这是当时统一规定的。我把字条一一抄下来，就将他们都登记入 册了，又和妇救会员们将他们整理一下，断胳膊断腿放到应在的位置上，用破衣裤把伤口盖上，再交给民兵抬走掩埋。有的烈士脑袋被炸开，或是肚子破了流出肠 子，妇女们不敢上，我就得自己动手，那些脑浆和花花肚肠，给了我深刻印象，虽说并不害怕，因为是自己同志，却又感到恶心，强忍着，执行了自己的任务!

　　那时掩埋烈士，当然没有棺材，连卷尸的芦席都没有，更没有如现在电影电视剧中似的，把烈士遗体都裹上白布，就这么破衣烂衫又血淋淋的，就地挖个 坑，囫囵着埋了。埋时也不分谁是谁，坟前连个木牌也没有，全都成了无名烈士！当年的中华大地上，有多少这样的无名牺牲者啊?只有我曾记下过他们的名字，见 过他们牺牲后的样子，其实当时我们每个人，都有可能和他们一样。就在我做这些事时，自己头顶上和耳朵边，不断飞过和响着子弹的嘘声与炮弹的啸声，不只使我 头皮发麻，还老是想要小便，感到尿泡胀得鼓鼓的，有时还冒出几滴，我生怕被别人知道，说我被吓得尿了裤子。其实这只是一种心理变化，是战斗紧张造成的，并 不真的有尿，久经战斗就不会这样了。

　　我在前线包扎所时，就见到几个老同志，抢救伤员拖着烈士下来，顺便靠到外头草堆上，抓紧时间喘口气，同时互相开着玩笑。其中有位同志正说笑着， 忽然捂住自己肚子道，不好，我中弹了!他身边另一同志说他是装的，还逗着问他，是不是也要交最后一次党费了？他竟也笑道：不，是真的！哪知他这一笑，一下 牵动了伤口，一边笑着一边腿一蹬，头一歪，就这么咽了气！边上人连忙扒开他捂着肚子的手，果然被枪弹开了膛！这位同志竟在自己的笑声中牺牲了。我为他登记 时，才知道他还是一位司务长，据说他生前就爱开玩笑，自称是个革命乐观主义者，真的乐观地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！也使我一直记着他的乐观主义精神。

　　宣家堡这一仗，打得干净利落，全歼了进犯来的“国民党军队”，结束战斗撤出战场后，我也回到了文工团。“国民党军队”为了向我军报复，不断有 “美制蒋机”来轰炸扫射，使我们白天不能出门，只能藏在老百姓家休息，等天黑了敌机来不了，再重新开始出动。我就向指导员请假，乘白天先去黄桥看望父母， 被批谁后我立刻奔去了。父亲一见到我，说是我们全家聚齐很不容易，马上去拍张“全家福”照片，好留个永远纪念。

　　妈和弟妹们忙擦了把脸，换上了好衣服，一齐到黄桥镇上唯一一家相馆，规规矩矩留了张合影。照相时有“国民党军队”的飞机，在外头扔炸弹扫机枪， 我弟弟吓得哭了，妈对他说，宝宝不怕，你哥队伍上有大炮，把飞机给打下来，弟弟才抽噎着止住哭。这张“全家福”合影，就在敌机轰炸扫射的“伴奏”声中拍下 了。

　　我到黄桥探亲那天晚上，部队路过我家门口，我马上插进队伍跟上走了，一去就没回头。行军到如皋东南边丁堰、林梓，与来犯敌军打了第二仗。这一仗 我跟老同志还搞战勤，打扫战场时有件事印象特深。我参加掩埋的一位烈士，他牺牲前可能正在高喊口号，举着手臂张着嘴，人死后全身硬了，胳膊高举着怎么也按 不下来，将他的遗体埋下后，他的拳头还伸在坟外头。当时部队已经转移，敌人马上就要过来，我们只得马上追赶大部队去了。几十年后我到上海龙华烈士陵园，看 到一尊雕塑，一位烈士倒在地上，胳膊却举向空中，活像当年那位牺牲者，他们都在献出生命前正振臂高呼！打第三仗时我又参加打扫战场，掩埋一个头被打烂的烈 士时，我见他腰皮带上有个带花纹的新茶缸，觉得也埋了太可惜，就把它解下来，自己留着用了好久，让这茶缸“继承先烈遗志，为革命继续服务。”

　　又一仗打的不是“国民党正规军”，而是什么“交(通)警(察)”部队，据说是宋子文的私家军，都是些“洋包子”学生兵，穿着讲究还留着小分头， 使用的大都是美国新卡宾枪，叫我们女同志为“护士小姐”，我训他道，资产阶级才叫“小姐”呢，我们都是同志，不过和你们不“同志”，蒋光头才是你们同志 呢！……

　　“七战七捷”后，我父亲奉命转移去了别处，母亲带弟妹回了老家，接着弟弟死了，妈妈跑了，妹妹也丢了(后由父亲找到带去了古溪)，只有我活蹦乱 跳地打回来了。我又见到，村里中青年男人一个也不见，村外是一片乱坟，村里是一群寡妇，我和部队怒喊着“打过长江去，解放全中国!”“打到南京去，活捉蒋 介石!” 4月过了江，5月攻进上海，找到母亲，她对我哭诉了三天三夜！我让她回了家，天下也就大变了，我的一家和我们全国，历史也都从头重写了，只是后来的这一 切，都是从当年的“七战七捷”开始的，也就是从我几乎吓尿了裤子，掩埋的烈士还举着拳头，有惊无险反而抓了俘虏开始的……（本文由中共如皋市委党史工作办 公室推荐，作者洪炉系《解放军报》原美编、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《炎黄春秋》杂志创办人）